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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章 讓你跟那和尚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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蕭景濂這段日子因為北方叛亂的事,情緒一直不大好。好在前日得了位冰肌玉骨的美人、今夜又聽高僧講解了一番因果緣法,淡忘了朝政上的煩心事,精神狀態好了不少。

他倚著憑幾,環視座下眾人,揮麈輕點、閑淡而笑,吩咐道:

“適才高僧對朕說,儒、佛之學,皆為利民,兩者可謂殊途同歸。來,你們來論論,此言、是對是錯。朕若覺得好,自有重賞。”

坐在下首最靠近主位的三皇子蕭器,率先開口道:

“儒者講求禮德仁孝,而佛家主張斬斷塵緣,因而沙門中人捐家財、棄妻子,若以儒家的觀念來看,這些行為俱是不孝。所以儒、佛之學,定不能算殊途同歸。”

蕭景濂身旁的西域僧人竺長生,聞言合掌,“阿彌陀佛。然沙門中人修身成佛,使父母兄弟皆得度世,豈非仁孝之至?赤布節食、滅絕六情,又非去欲得志、德之至者?”

僧人修身成佛,讓家中的父母兄弟都能得以度化,從某種程度上講,似乎確實更為仁孝。

三皇子一時有些語噎,垂目思索著對策。

坐在對面的王迴,暗中拉了下身邊陸澂的衣袖,低聲催促他道:“你去說!”

陸澂身形緊繃,不肯開口。

這時,跟過來坐到了三哥身後的蕭令露,直了直腰肢,用手中藕荷色絹扇微微遮面,緩緩開口道:“儒者眼中之人世,為實,僧者眼中之人世,為幻。因而兩種修行,所求的必然不同。既然所求者都不同,又何言殊途同歸?”

令露比阿渺大兩歲多,個子已經開始拔高,隱約有了大姑娘的雛形,加之衣飾精致明麗,說話的聲音清清脆脆,坐在一堆皇子郡王之中、談佛論道,頗顯殊色。

蕭景濂亦不禁撫須而笑,“沒想到,連朕的女兒也能談玄了。甚好!”示意侍官,“把上回江州進貢的那匹流光錦賞給二公主。”

令露行禮謝恩,抿著嘴角、抑制喜色的同時,下意識地朝阿渺的方向瞟了一眼。

阿渺卻根本沒有看她,低頭玩著蕭劭麈尾扇柄上墜著的玉石珠子,像是有些困乏無聊了,還張嘴打了個呵欠。

令露嘴角的弧度一下子垮了幾分,悻悻地移開了視線。

這時,竺長生接下剛才令露的駁論,合掌施了一禮,“凡人本性各不相同,所求者自然也皆不相同,修佛也好、修儒也罷,本質皆是修心。儒者謂,知、仁、勇三者,天下之達德,三德皆在乎於心。只有心不執著於世俗間種種得失利害,才會有逍遙物外的自在。公主殿下,以為如何?”

令露並不真心喜歡佛道經文,只是因為父皇的緣故,用心熟讀了不少經典。然而死記硬背下來的內容,並不足以融會貫通。加之竺長生的這一反駁,面面俱到、無懈可擊,她根本就接不下去。

好在畢竟只是女兒家,不曾像哥哥們那樣得名師教導過,能答過一次、已是出彩,如今無法繼續,令露倒也不覺得丟臉……

阿渺聽令露一直沒有吭聲,擡頭湊近蕭劭,悄聲問他:“五哥,你能答嗎?”

蕭劭唇角輕牽,微微垂了垂眼,正欲開口,忽然聽見對面有人大聲地咳嗽了一下。

眾人循聲望去,見陸澂握拳掩在嘴上,臉色微微漲紅。

蕭景濂的註意力,也被吸引了過去,笑了笑,吩咐道:“陸世子,你來說說。也好讓朕看看,你是如何極擅機辯。”

陸澂剛才又被王迴催促著開口,漠視不理之下,被王迴用手肘使勁捅了一下肋骨,竟猛地帶出了一聲咳嗽。

他感覺到胸間和喉嚨裏開始不斷上湧的不適感,強忍住氣息的紊亂,俯身低頭,“臣……臣……”

旁邊王迴比陸澂還要緊張,壓低著聲提醒:“聖上讓你跟那和尚辯!”

陸澂握拳掐了掐手心,吸了口氣,擡眼望向禦座旁的竺長生。

“法……法師適才說,說到‘逍遙物外’。那敢……敢問法師,何為逍遙?”

竺長生合掌說了句“阿彌陀佛”,答道:“隨性而為、得其所待,是為逍遙。”

陸澂點了點頭,“然……然法師先前曾說,凡人本性各不相同。正……正所謂,人有善惡之分。若人人皆隨性而為,那麽惡人行惡事,可也算作‘逍遙’否?”

竺長生動了動唇,隨即又閉住。

陸澂的反問,很顯然,自己只能答否。

可若是答否,便等同於否定自己先前親口說過的話。

依舊是輸。

竺長生不禁重新打量起對面的男孩來。

年歲不大,其貌不揚,姿態拘謹,像是還憋著一口氣般的、臉色漲紅得難看。

可望著自己的那一雙眼睛,偏偏始終神色銳而無懼,清炤若破雲之電。細看之下,倒頗有些懾人心魄的意味……

竺長生沈默片刻,合掌徐言:

“世諦之法皆如幻化,所謂般若波羅蜜者,成無上正真道之根也。”

座上眾人,單論佛法,無一人能高過竺長生。到了辯無可辯的境地,他只需用深奧的經文來岔開話題、避重就輕,就能擊對手一個不知所謂。

然而,出乎竺長生的意料,陸澂並未糾結佛理,卻又再次反問:“僧……僧者言道,道者亦言道。那……那請問法師,何謂‘無上正真道’……”

話音未落,胸腔裏強壓住的氣息突然翻湧了上來,再抑制不住,人倏然劇烈地咳嗽起來。

這一次的咳嗽,長且急,根本停不下來,幾乎嗆住了呼吸,小臉即刻漲得發紫。

王迴見狀終於反應過來,俯身向聖上急道:“表弟患有宿疾,需得立即出去透氣!”

蕭景濂也被嚇到,連忙吩咐左右,讓侍官幫著王迴、將陸澂扶了出去。

人退去了殿外,下了玉階,隱隱都還能聽到不斷的咳嗽聲。

太後忍不住開了口,對身旁的女官叨念起來:“我就是說,那孩子身上定是有病根沒清好!”搖了搖頭,嘆了聲,“也是個可憐的!身子那麽弱,卻偏偏生在了慶國公府……”

主位上的蕭景濂,被突如其來的變故弄得有些意興闌珊,視線掃視一圈,“這題目,尚且沒論完吧?”

轉向身旁的竺長生,“剛剛陸世子說的無上正真道,法師當作何解?”

竺長生合掌道了聲“阿彌陀佛”,卻一時不知如何作答。

陸澂最後的那個問題,是要他在佛家的“道”、和道家的“道”之中,選出一個“無上正真道”。

竺長生對道家理論並不十分了解,且面前的這位中原君王,既尊佛也崇道,怎麽答,似乎都有觸怒君王的可能……

殿內的氣氛,一時變得有些凝固起來。

這時,一直靜坐觀戰的蕭劭,執麈在手,緩緩開了口:

“易辭有言,天下同歸而殊途,一致而百慮。敬佛者通達二諦,修道者以無為而為,俱是依道而行。劭曾聞僧者言:‘諸法本無,為第一義諦;所生萬物,名為世諦’。如來興世,以本無弘教,所以僧者常言‘諸法本無’、‘一切諸法本性空寂’。 ”

他向竺長生微微頜首,“法師可聽過道者‘天下萬物生於有,有生於無’之說?天下萬物,皆以有為生,以無為本,這根本之意,與佛法可謂殊途同歸。”

蕭劭模樣生得俊秀,舉止又十分溫文貴雅,淺淡笑言間的一番話,靜謐和緩,不疾不徐地駁了適才陸澂的詰問,也替竺長生解了難題。

竺長生暗松了口氣,雙掌合十,“善哉善哉,正是四大從空而生矣。”轉向蕭景濂,施禮道:“五皇子悟性高深、精通佛學,實乃皇室之福。”

然而蕭景濂看了眼兒子,卻沒再接話,重新又選了個題目,令眾人再議。

蕭劭寂然而坐,執麈垂目,默默地彎了下唇角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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